在野星河

风满楼而爱难息

【半壶】梅香

梅香

 

父亲的书房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,连母亲在世时也因为硬闯进去被他责怪过。我实在好奇里面放了些什么要这般铜墙铁壁,只得打点洒扫的侍女,问问书房的布置。

 

“案上的书信奴婢是不敢碰的,偶尔进去也只是擦拭窗棂上的尘灰,房内布置精简得很,没什么特别的,硬要说的话,就是那块刻着心经的屏风有些突兀,刀痕斑驳,也不知太师为何不换块新的。”

 

“刀痕?”

 

“是的,那块屏风上刻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,也不知哪般缘故,般若二字旁遍布刀痕。”侍女低着头轻声回答我。

 

我沉吟片刻,递给她一点银子,就遣她下去了。

 

是她,已故的明敬皇后,独孤般若。

 

我应该要恨她的,恨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母亲的爱,让母亲郁郁而终,撒手人寰。

 

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同父亲的事的呢?

 

有一日同阿训、阿敏一同去龙兴寺玩耍,三人想去求个签指指未来去路,别笑他们迷信,那时年纪还小,况且天家禅院自有其灵验。

碰巧在寺庙后院见到了同行的两人,是父亲和皇后。三人如遭雷击,一联想那些个宫闱秘辛,年幼的阿敏当下便冲了出去,对着皇后就是一番羞辱,阿训哥倒是没说什么,抱着臂站在一边冷眼旁观。

唉,他们一个是世子,一个年纪小,自己怎么同他们比,头低了低,唯恐惹怒父亲被他拿来出气。

平心而论,明敬皇后长得真好看,比阿娘还好看。以前在皇宫夜宴,自己和兄弟们一同随父亲出席,远远瞧见过她,穿着宝蓝色的鸾衣,眼尾勾了玫红色的彩,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。偶在席上说话,面对一干朝臣得体温和,可眼神却冰冰凉凉,感受不出温度,被她缓缓瞥过一眼就会心惊肉跳,难辨喜怒。当时还想不愧是未出阁时就在丞相家掌权的女人,合该着母仪天下,倒是皇帝表叔傻傻的乐呵着,只顾同她说话,也没存笼络人心的念头。我看得分明,皇后不着痕迹地抬了抬表叔的手臂,下巴朝着父亲那桌扬了扬,他才站起身来说了些太师为国劳心劳力云云的虚词。

现下她披了件铺满白色绒毛的袍子,边边缀了点红,身子骨有些消瘦,小腹微隆,倚在父亲怀里,褪去了锋芒毕露的烈焰芳华,又因听得阿敏那番口业眼眶有点泛红,气场越发柔和,还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,是一贯温顺的母亲学不出的风韵。

父亲挽着她的肩膀稍稍使了点儿劲,到底是最疼爱的幼子,虽嘴上训斥了几句不懂礼数,还是替他向皇后求了情,劝她别和稚子计较。

皇后眼神闪烁了下,看了父亲一眼,最终什么都没说,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。看来父亲也没这么爱她,我心想。

龙兴寺偶遇后没多久,阿训哥就坐立不安起来了,天天想着皇后腹中之子会影响他的地位。有一日路过他房里,竟大剌剌地谋划着找人去龙兴寺做点手脚。

我不禁在心底嗤笑这宇文训实在愚笨,一个在朝堂上拨弄风云,王妃时就敢在宇文觉手底下调兵遣将的女子,何等高明,还能不注意自己周遭是否有危险?可我什么都没说,毕竟谁不想做太师世子呢?

没成想,这傻哥哥还真弄没了皇后的孩子,只是手脚太不干净,被父亲查出了些许,一顿毒打后流放去邓州,我耳边总算是清静了,宇文训好大喜功,素来仗势欺人,又蠢又狠,实在惹得我生厌。

父亲因此事在朝堂上对皇帝一退再退,我料想着是心中愧疚,想对皇后做点补偿吧。有一日他怒气冲冲地从皇宫回府,不发一言,吃饭时甚至砸了好些个碗筷,我遣人去打听,原是中宫又有了身孕,难怪他一副要杀人的表情。爱上这般专权的女子,也算不上什么幸事,我隐隐地有一种替母亲报了仇的快感。独孤般若这样的女人也会爱人吗?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天下吧,这一点像极了父亲。

父亲和哥舒有意无意放纵皇帝的野心,骗得皇帝近来眼前的红人尉迟康真拿自己当乱世枭雄了,一心迎合圣上想除去父亲,并借此邀一把功,他们选了祖母忌日那天动手。

哥舒同我透过底,父亲带着守城的将士埋伏在祖宅,就等尉迟康先发难。没成想这疯子狗急跳墙竟还玩了一招声东击西,派铁骑围在太师府门前掳了我和众弟妹。这下算是完了,即便父亲能反应过来,也鞭长莫及。

正心寒着就见到皇后孤身一人来到府前,汗涔涔地皱着眉。她不是还怀着身孕吗怎么来了,担心皇帝丈夫手下人做事不干净亲自督战?念及此,我看着她的眼神都像淬了毒,恨不能杀之后快,真是蛇蝎妇人。

她看了一眼我们几个孩子,松了口气,转头要求带头的侍卫立刻放了我们,她今天必须带我们走。侍卫自然知道她是皇后,一时也不知该放该留,踟蹰间寻常百姓打扮的尉迟康神色狼狈地跑来,一瞧便是后有追兵,他自然不肯应允,声称是奉旨抓捕乱臣贼子,边说边来拉阿敏。

皇后冷了脸色,拔出侍卫腰间的剑就指着尉迟康,逼着他往后退,自己护着我们。尉迟康知道这次在劫难逃,任凭她好说歹说也要挟着阿敏给自己保命。她叹了口气叫来府中的家丁驾来马车,一手牵着新兴,一手推我们几个男孩上车,让家丁往城外赶。

一路上她眉头深锁,脸色愈加苍白,不知是在担心她的丈夫,还是我的父亲。

我想,不管掺杂了多少谋算,她总是爱着父亲的,所以舍不得让我们受伤,舍不得让他难过。

可惜天意弄人,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,让父亲没了阿敏,也让独孤丞相了结了性命,隔着一父一子,再难回到从前了。

听闻她在朝堂上穿着素衣向父亲发难夺了虎符,父亲震怒,下了杀心,哥舒同我讲安排了太监,让皇后在内宫出点意外。

就在动手那日,父亲来军营问我,他终是狠不下心。而我本可以一问三不知,可鬼使神差地,我据实说了哥舒的谋划。

罢了,就算报答她当日搭救之恩吧。

待到再听得她的消息,已经是皇后骤逝的死讯了。

这样好看的女人,离开在同样好看的下雪天。城内的砖瓦上都被覆上了一层白,家中的梅花香溢进了高高的宫墙内,这座寂寞的皇宫又一次迎来了一位女主人的死亡,据说父亲像疯了一般地抱着她的尸体,却还是没能带她回家。

 

如今我想着那个婢女刚才跟我说的话,般若,般若,佛经里意味着“终极智慧”,如此聪慧的女人香消玉殒于父亲一时的狠心,谁又能知道他午夜梦回,会否后悔当初选择了天下没选择她。

毕竟,再也不会有人那样温柔地叫他“阿护”了。这般轻柔的声音我只在马车里听见过一回:那时皇后望向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,以她的智谋肯定可以猜到父亲的意图,而现下生死攸关的应该是她的丈夫,但她念着的却是父亲的名讳。

梅花每年都会迎来开谢,可他知道,父亲的世界里,梅花不会再香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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